小雀

朝飞暮飞 何不东南飞

黄昏区

  埃拉坐在阁楼的尘埃里,楼下孩子们的笑声从窗棂里扎进来。我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她只是盯着膝头那成群结队的印刷字一言不发,把老去多时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可我知道埃拉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讨厌。讨厌。讨厌。她正在心底嘟囔着。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直到她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句号上摩挲片刻后将书合起,埃拉终于长舒一口气,走出她纷闹又纠缠不休的思绪,望着我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没关系,有你在就足够了。”于是我也笑了,满足于她的回答。我的手臂自后向前挽住她的脖颈,我拥抱她。你只需要我。我理所当然地想。你只需要我一个人。


  而我们都知道的,我不喜欢埃拉,埃拉也不喜欢我,我们只是在这个尽日寂静无声的阁楼里做对方聊以自慰的消遣。用甜言蜜语,用亲吻、用拥抱,用拙劣又真挚的谎言,让一切都做作的趋于真实。


  我当然知道埃拉想要逃开我,我之于埃拉是一面过分刻薄的镜子,照出所有她想回避的现实。她也曾经不止一次走出她的阁楼,走下楼梯,推开雕花的木门,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阳光里。她细声细气地问正奔忙于阳光和树影下的、捉迷藏的孩子们: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我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讥笑她的卑微。太好笑了,我的埃拉,正在乞求一群愚蠢的孩子,为了一个愚蠢的游戏。

  他们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微妙而狡猾。他们大笑起来,看啊,这个小书呆子想加入我们?那好吧,我们允许你做鬼。抓住我们,对你来说不难吧?

  可怜的埃拉眼睛里放出光来。她就像一只笨拙的母鸡,跌跌撞撞跑在她不擅长的游戏里。而那些孩子明显比起她来更深谙此道,因为他们可以肆意修改既定的规则。不是这样的,小书呆子!他们笑的有些声嘶力竭了。你应该这样——绕过去——不,这样不算!你又输了!

  我饶有兴致的在旁围观这场毫无理由的孤立。埃拉或许终于意识到她成为了众人戏弄的对象,因为她停了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孩子们的脸上现出不满和失望,他们嘟嘟囔囔的四散走开。…她哭了。…好吧,真够恶心的。…娇气的小书呆子。…我就知道,她是个废物。…无聊。……他们从这场不公正的游戏里纷纷跑掉,始作俑者正在恶毒的咒骂被他们伤害的人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尽兴的欢乐。埃拉站在那里,阳光被她踩在脚下。

  我走过去,我亲吻她。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你明明只需要我一个人。好吧,埃拉抽抽噎噎。我只需要你一个人。


  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埃拉不再试图走出她的阁楼,她变得安静而沉默,她的笑容只留给我一个人。我想她已经认识到我才是她最可心的玩伴,我远远胜过那些以戏弄她为乐的孩子。她忙碌的父母似乎已经忘了这个阁楼上的小女儿,或者说——他们因为女儿的孤僻和阴郁感到自豪。孩子为什么需要那些幼稚的游戏?他们只需要坐在阁楼里好好地独自读完书柜里一列又一列的书。再说了,这可比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省心多了,不是吗?

  埃拉为我唱歌,埃拉为我念诗,埃拉把我写进她不为人知的故事里,埃拉用我来填补她不为人知的孤独。我讨厌埃拉孤僻,我讨厌埃拉阴郁,而这正是她需要的。她需要被人看见并厌恶她的不合于世,借此来慰藉自己——为她独自消磨的时光找到一个理由。你看见没有?我活该孤独,因为我足够糟糕。

  所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埃拉希望被人看见的一切。

  埃拉坐在阁楼的尘埃里,埃拉被阳光踩在脚下。


  而我只需要拥抱她,亲吻她,我的谎言动听又深情。我的埃拉,你只需要我一个人。我不许埃拉走出去。“好吧,”埃拉小声说。“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书本总会比那些傻瓜让人来得开心。”从此日复一日,埃拉坐在阁楼的尘埃里。


  埃拉走进阁楼的尘埃里,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地宣布。“我受够了。”她说。“我要结束这一切。”她从怀里掏出五彩斑斓的瓶瓶罐罐,鲜艳的更像糖果而非药瓶。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埃拉的人生即将死于厌倦。她极富仪式感地把它们一字排开,挨个吞下。然后她坐下来,心满意足等待死亡。我感到头痛。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看着埃拉,看着我灵魂的另一半,看着这个一直以来被我厌恶着又依靠着的我自己。在我贫瘠的人生中,除了阁楼的尘埃外,唯一拥有的我自己。我伸出手拥抱她,在药物作用带来的剧痛下我们终于合二为一,我闭上眼睛。我的头好痛。我的胃绞在一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孩子们的笑声从窗棂里扎进来。布谷鸟在呓语。云霞被暮色昏昏沉沉的涂抹。我和那些糖果一样的药瓶躺在一起,我躺在阁楼的尘埃里。我被阳光抛在脑后。我吐了。吐出那些糖果一样的药片。过了很久母亲走上阁楼的楼梯,她喊我去吃饭。我说好的,然后走出我的阁楼。没有人知道埃拉今天自杀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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