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

朝飞暮飞 何不东南飞

【敦镜】未亡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堵墙上。他的头发苍白而笑容单薄的近乎透明,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个在人间漂泊已久的灵魂。他向下望着我,他说,嗨。


  我利索的翻上高墙,坐在他身旁。像是要为自己的举动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小声对他说,你好。于是他笑了起来,笑声鲜活又柔软,一点也听不出这份笑声的所有者早已死去数十年,就连尸骨说不定也腐朽殆尽。
  可是他偏偏笑得那么好听,教我都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依旧小小声的问他,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拘束感。


  我在等一个人。


  他回答的依旧脆爽,仿佛害他在这里徘徊不去不得轮回的是另一个人的爱恨情仇。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横滨多年不见的雪都积到了那上面,最后终于有一天不堪重负的落下来。他的语音染上一分犹疑,不知是在为了什么而感到歉疚。……我不记得她啦。


  于是我不再说话,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们死去的时候,就连棺材都是挨在一起的。说来奇怪,我早就不记得她的面容她的声音,甚至她姓甚名谁,可我偏偏记得棺木落下时外面念诵的悼词,和我们并着肩睡去的事实。我在这里等了很多很多年,我知道她有一天会来找我的。虽然我忘了她、也忘了自己,但是我确信我会认出她来,就像我爱她一样确定——你看,我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所以她说不定马上就会在墙下路过啦。是不是呀?


  他眨眨眼睛,给他的灵魂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他看起来也确实是个少年人的皮相,好看的叫人心里发紧。


  我点点头算作认同。哪想到他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笑眯眯的问我我又是在做什么呀?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透明的指尖,告诉他我在找一个人。


  自那以后我便留在他身旁了。他没说什么,算作默认。我们每天坐在那堵墙上,看着日日夜夜来来往往的人群,期望着在里面寻见哪个同样漂泊的灵魂,会是他的等待或是我的寻求。直到终于有一天他一跃而下,拍拍手上并未沾染的灰尘,向上望着我——就像那天我向上望着他一样——他说,坐在那里可不能让你找到什么人。下来吧,我们去找找看!


  我打心底升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震颤。这个人太温柔了,温柔的过了分,竟然在死后还要帮另一个和他同样漂泊无依的灵魂找到她的归宿,而实际上明明他自己还无根无着的在这个人世里晃荡。我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没说,只是从墙上跳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很远,我才用一贯未见波澜的声音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有些讶异的回头看我一眼,然后无声的笑了。



  我们走了很久,就像我们一起坐在墙头上的时间一样久。我们走过横滨的海岸线,朝阳跳出海平面时我看见身旁的他几乎要融化在光里。光落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鲜亮亮的,我无端想到它原来大约会是熔金和紫苏叶的颜色。或者我们走在横滨的街道,他在看到街头徘徊的孤儿时总会停滞脚步,伸出并不存在于世的双手试图抚弄他们柔软却沾满尘土的发。然后他会笑,笑得有些哀伤。于是我又想到他会不会也曾经在冗长的年月里犹疑徘徊,直到终于有一天穿越了隧道,也可以露出那么柔软的笑颜为她拍打去从过往里带出的灰尘与泥泞。这些念头在某一天缠上我,我到底也学会了在望向他的目光中填补进柔软,就像他用以抚摸世界的目光一样。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街道对面的小姑娘正捧着沾满亮晶晶果酱的可丽饼笑的甜蜜又满足。


  是可丽饼——!他大声阐述了他对那个事物的认知,如同宣布某项足以拯救世界的重大发现。


  是可丽饼。我点点头,对此表以认同。


  然后我和他面面相觑沉默半晌,似乎可丽饼的话题并不能很好的作为一场交谈的开端。我有些小小的惊讶,毕竟我并没有想到他是会为了可丽饼而欢呼的人。——尤其是在他还吃不到它的情况下。


  啊。他的眉间蹙起了小小一湾代表未解的疑惑的河川。可丽饼。他把那个名词重复咀嚼了一遍,然后陷入了苦思中。


  他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想到可丽饼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欢呼。最后他一摊手:也许我活着的时候特别喜欢可丽饼。


  也许是吧。



  他露出一个有些许狡黠的笑——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可不多见。随后他拉起我的手,跳进了没有人的摩天轮座舱。当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他的狡黠变成了得意。——怎么样,在高处找人果然会方便很多吧!


  可我没有专注于扫视下面密集又嘈杂的人,注意力悄悄落到他的脸上。我坐在摩天轮里,从玻璃窗里看到脚下的大片悬空和头顶的大片霞光。这种感觉真实又模糊,我几乎在某一刻有了些许活着的实感。那种感觉似乎来自早已伴随我下葬的记忆,在什么的边缘蠢蠢欲动。他坐在我的对面。他那么温柔,带着我跳上摩天轮,却好像压根想不起自己也在等待着哪个人来发现。——不,他当然记得。可是在那之前,他仍旧要帮另一个陌路相逢的灵魂寻得归途。我突然迫切的想要知道他的名字,知道究竟有怎样的痕迹被刻画在他的墓碑上。可是我无从得知,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在漫长的等待中丢了名字。


  走下摩天轮的时候夕阳将坠未坠,他突然沉默不言好像若有所思。于是我和他,两个尸骨早已被虫蚁啃噬的空荡荡的灵魂怀抱着各自沉甸甸的心事一前一后沿街漫游。他突然回身而望,视线交错过时空刺中我已化为一摊无从辨别的泥土的心脏。


  镜花?他的声音里有些犹豫又有些发颤的惊喜。夕阳落在他苍白的头发和透明的笑颜上,就如同那天我望见他在高墙上对我说嗨时那样,就如同数十年前我第一次牵起他的手时那样。镜花,是不是你?你找到我了。


  我看见他的眼里突然涌出大朵大朵盛开的回忆,有着熔金与紫苏叶的好看颜色。于是我扑进他的怀里,小小声的念他的名字。敦。我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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